Wednesday, March 15, 2006

寻屋记之一--Hudson Journal

初到美国,我口袋里带了七百美金,随身有两箱衣物,在九五年一月四日的夜晚,飞到了安大略湖畔的这个城市。我那时还没有找好学生公寓,当天就住进了机场边的 COMFORMTINN。一天四十美金,我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但一切要等到学校报到之后再做安排。好在这里距校园只有五分钟车程,也有班车。同住此店的的还有一个来自法国的黑人同学尚,异常温文尔雅,晚餐时稍稍聊了两句。约好一同去学校。回房间时,他叹息一声,夜晚真是漫长。我一片清纯,不解其义。所以始终同学之情不改。第二天赶早班车去学校。正是一月的寒冬,路边的积雪齐膝。到了商学院的楼里,见到分管新生的系主任黛安,她大叫欢迎,说本来担心我来不了了,新生的ORIENTATION已经开始了。她带我们到红组的教室去。可坐七八十人的阶梯教室里,已经坐满了正在热烈交谈的同学。

我被介绍给我的学习小组。他们是一个异常英俊,亲切的德国人马克,一个憨厚带深度眼镜的美国犹太人杰森,还有一个肤色黝黑,体格结实的秘鲁人卡洛斯,我这个中国人也是组里唯一的女孩。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国际学习小组。我们热烈的握手,寒喧,已经觉得彼此印象不错,将会融洽相处。 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独自飞越太平洋来到这里,我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这时才感到到达时的满足与平和,虽然前途依然茫茫,但毕竟是个全新的开始。课间,开始有周围的同学上来自我介绍。一个叫麦克的男同学自告奋勇带我去学校的安全处拿学生证。黛安也告诉我中午有高年级的同学带我和尚去看公寓房子, 机场旅店不可多住。下课后果然有一个斯文的金发男孩KEVIN来接我和尚,开车带我们去看房子。学校里两人一间的宿舍只租给本科生。我们这些商学院的研究生就只能到校外去找房。因为一般商学院的学生大都学资丰足,KEVIN带我们看房子也就直奔校园周边环境优雅,舒适的公寓和独立房屋。

一个老太太独自住着一个大房子,阁楼出租。面积很大,也很温暖,我想象着夜晚在那里读书的情景,仿佛贾正看到有风来仪,恨不得立即答应租下来。可是我负担不起$500的月租。尚本来也动心了,老太突然说,住在这里的条件是走路要轻,且不能带异性来过夜。尚的热情立即熄灭。后来看到的几处也都非常可爱,尤其是在初到美国的我看来。尚定好了一处,决定第二天入住。 他们见我迟迟不决,开玩笑说我太挑剔。 他们不知道我口袋里的六百元现金只够付定金,房租和饭钱就没有了。我仍然回到我的四十美金一天的旅馆,坐卧愁城。 亲戚帮我付昂贵的学费,第一笔钱还要过 一个月寄到。 她们已是竭尽全力的帮我,我不能再要求更多。想到找中国学生会帮忙,我辗转找到了上一届的一个中国同学的电话。我打过去,讲明我的困境。 她说可以帮我想办法,看有没有人要找室友。 让我再多等两天。接下来的两天,我忧心如焚,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学校里的活动很丰富,ORIRENTATION的设计就是让同学们互相熟悉,所以活动都需要大家积极参与,一个新的世界在眼前展现了。依旧青涩的年纪,走过校园的草坪, 觉得可以自由呼吸,暂时忘记赴美的艰辛和曲折,抱着厚重的书本,心境却是慢慢在开朗起来。

第四天,学生会的同学打电话说,有人听了我的处境,愿意帮我找住的地方。这个人,就是我以后还要讲到的台湾同学,俊朗而斯文的陈敦原。在简单通过一个电话之后,他来接我,把我送到EASTMAN音乐学院的两个台湾同学,他的教会里的教友,那里暂住。细心的他,还给我带来了睡袋和毛毯。这一份帮助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仿佛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求,通过敦原来帮助我,我毫不迟疑又充满感激的答应了。

这是两个台湾同学的住处,我可以免费住到我找到住处为止。我睡在他们客厅。敦原的睡袋大排用场。第一次,我睡得如孩子一搬香甜。新的室友,是和气而又秀气的。一个学大提琴,一个学小提琴。EASTMAN音乐学院全美排名第二,能在那里学习,可以想见她们的优秀。

初出国门,我对于人们的好意,感动在心里,却往往羞于用语言和行动去表达。我是沉默和生涩的。
也曾经犯过非常低级的错误。第一天晚上洗澡,浴帘被我不经意的搭在浴缸外面,结果弄得满地水。高个秀气的她耐心的给我解释,必须把浴帘的下面放在浴缸里面,水才不会流出去。我很局促不安,但知道这都是要慢慢适应学习的。

她们的耐心和好意让我在这异国的冬季找到依凭。他们也并不因为我是大陆人而有隔膜。心中有信仰的人才可以这样伸出援手,不为所求。

EASTMAN音乐学院在城中心,downtown。 商学院在大河校区,要坐校车往来。Downtown建筑已见没落,只是依稀有当年五大湖工业兴盛时的影子。等着校车的时候,常常碰到麦克,他是和气的同学,但并不英俊。我们作伴在空荡的校车里,微笑无言。

因为是住在人家的客厅里,我总是尽量晚一点回家,希望少打扰他们的生活。商学院繁重的学业,精彩的教授和同学,提供了完美的逃避。让我暂时不去想关于住处的问题。

有时我也把课业带回去看,在餐桌上看书。因为她们是晚上练琴的,在各自的房间。我们相对独立。一边听免费古典音乐,一边看书,我居然仍是做到课业优秀, 所以觉得自己这样反而有双倍的收获,并不觉得不便。

这一日,学大提琴的她在练圣桑的天鹅。优美哀伤的音乐一遍遍响起,我最终放弃了正在读的经济学,闭目仰卧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客厅地板,静静品味圣桑。窗外是安大略湖畔无止的寂寞飘雪。

星期日我总是跟室友和敦原一起去当地的华人教会,也碰到了其他大陆和台湾同学。敦原英俊有礼,细腻有加,他并不多说话,只是给大家带来实际的帮助。他的妻子是温柔贤淑的,我面对他们,只觉得平静,祥和。

那时正式的课业已经开始。我开始埋头于刻苦攻读,与学习小组也常常碰头,因为许多作业都是需要小组共同完成。那一日在MARK家里碰头,他住在离学校最近的公寓大楼里,虽是一室一厅,但宽敞明亮,优雅,让我羡慕不已。他答应帮我找是否有人需要室友,独自租是我不能负担的。

我住在这里吃住全免费,不可以长留,否则内心不安,所以时时留心找室友的广告。这一天MARK帮我扯下一张广告,说是一个美国女性温迪寻单身女子为室友,地点在离校稍远而风景秀丽的一处学校公寓,有校车往来。那里是幢幢单栋房屋,掩映在树林边,我心仪已久,急忙打电话过去。

我与温迪约在学校的咖啡厅见面。她已人到中年,非常和气。在念医学院的护士学博士。她开车带我去看房子。在路上,说要求室友不抽烟,不吵闹,不带男士来过夜。我表示完全没有问题。我感觉到她不是开朗外向型的,但我与陌生人相处也极为安静的,所以不觉得是问题。至少可以保持君子之交。

车果然是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下。房号是229。我无端的喜欢这个号,因为2和9仿佛与我有缘。
大学里的宿舍是442,后来的爱巢是329。温迪住的是B户,也就是地下一层,比上一层便宜。这是
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厅很大,带开放型的厨房。卧室的窗户一半在地下,进门时便看到一只小松鼠在
窗边探头探脑,正在我的眼光平视的地方。

我立即喜欢上了这里,虽然屋里光线不够充足,但它将是属于我个人的。温迪显然不是富裕的房东,急着在上一个住户搬走之后,尽快找到下家,而我也是一样,急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而又囊中羞涩。很快,在谈好价格之后,我们握手成交。卧室里暂时没有家具,但那是接下来的事了。

我的台湾室友们也为我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我深深地明白,我们也许在小时候习惯几代同堂的日子,但对她们来说,有陌生人同居一屋是多莫的不便,我感激不尽。告别了室友,仍是敦原开车送我到新的住处。我不记得是否好好谢了他的帮助,回想起来在自己的事情无比忙乱的时候,我难免有礼节上的粗疏,时时想起他的好意而不能自己。

搬进自己的家,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觉得真正安定下来了。我从小到大,家境算不上小康,但也是饱受父母姐姐们的宠爱,不必为衣食住行操心。这时远在异国,一切靠自己,到激发出一前所未有的豪气。

衣服和用品从国内大包带来,是充足的。许多衣服式样大方典雅,可以让我在外保持清新可人的样子。 亲戚的第一笔赞助款也已寄到,交了昂贵学费,所以可以放心作学生。数数剩下的钱,只可买食物,
付房租,买家具是没有的,我只买了两盏灯,放在卧室, 暂时以睡袋作床,以行李箱作柜,专心做
一个顶尖商学院的穷学生。

温迪在读书之外,还照顾病老人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她是繁忙而节省的。我很少见到她人,我一天在学院,回到家她往往已经回到自己房里休息。我是夜猫子,睡得晚,往往在客厅的灯下静静读书到深夜两点,早晨很晚起来,她已经离开了。她仿佛一直是一个人,即没有亲戚,也没有情人。有一个特别好的女朋友,偶尔来拜访。她不想多谈她自己,也尊重我的隐私。

我不会做饭,也没有时间去做,所以温迪没有遭遇到有中国室友的油烟之苦。我在这一点上更象美国人,多吃水果,沙拉,和面包,除了下面和速冻水饺,从不开火。当然因为没有车,也不可能到中国超市大肆采购。所以我至今对于会做美食的人都敬佩爱戴,大概来自于我自己的缺憾。我那时还没有交到后来的胡朋狗友,也不可能召集周末聚会。 一个月下来,我遵守了她的所有要求,干净,沉默,甜蜜,也保有了彼此的宁静,所以相处甚欢。

温迪注意到我没有家具,曾主动要带我去商店购买。我实话实说, 告诉她我这个学期没有钱买,以后再说吧。我仍然躺在睡袋里,听着窗外松鼠踏过积雪的轻声,感到罗城冬夜的寂静。北京的喧嚣日子远不可及,我只是在为能踏踏实实的开始一个新的生活而兴奋。我不觉得此时的清贫之苦,因为仿佛学生清贫,天经地义,并反复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话来安慰自己。

这一日,我回到家,温迪和她的好友都在。她们很高兴得看着我,说是有一个惊喜要送给我,在我的卧室。我急忙走进去,看到一个褐色雕花的五斗柜,靠墙而立。它是我的吗?对呀。温迪大叫,“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人丢弃的家具,觉得你正好可以用,我们就帮你搬回来了。好像没有任何损坏。”这个柜子完好无损,而且正是我需要的。因为是原木,很沉,温迪她们搬的很辛苦。我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太好了。她们烤好了香蕉面包,煮了咖啡,我们在客厅里围坐,庆祝我有了新家具。

这样行李箱里的衣物很多可以升级到柜子里,我哼着小曲整理。从家里带来的家人照片也可以摆在柜子上,与我时时四目或多目相对,平添许多温馨。我想起了最爱的三毛之作,白手成家和拾荒记,觉得自己颇得她的皮毛,不仅对自己的波希米亚风格有些得意。

我在学院的校友中心做兼职赚取奖学金,那里的主任是一个打扮非常讲究的女士,她有一种虚伪的善意和夸张的热情。这一天听说我搬到了那个公寓,欢呼说她以前和丈夫也住那里。是吗,我说,我住一层。我的语气里不无嘲弄。她的眼睛里立即流露出一些鄙夷和怜悯,说道“我们可不住在地下室”。“我觉得很好”,我定定的望着她,微笑着说。我没有受到伤害,因为我有一天我将成为这个著名学院的校友,而她永无机会。我早就轻视她了,这一回合不过证明了我的正确。

一天在学校贝聿铭设计的活动中心,看到在卖的一张油画,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之一,以现代手法重新绘出,上帝以饱满的手指碰触亚当无力的指头,给他力量。它触动了我。我把画买了下来,贴到五斗橱上方,觉得屋子里添了一些阳刚之气,符合我的内心豪情。

那是从零开始的人才有的豪情, 因为需要它去面对将来的的一切, 那或许已经到来的一切。

1 comment:

chinadoll said...

I like your way of describing the story …. So subtle but so intense.
As we always said , Life is a journey , make the lemon into lemonade. Cher always sang , “ we will surv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