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认识九年了!' 小武走在地铁站的台阶上, 回头对我一笑.
我绝望的叫起来 ' 哪里有九年, 八年, 八年', 心里深深地疼了一下. 已经那么久了么? 八年前一个偶然的冬夜相遇在北京, 到今天万里之外的人潮中并肩而行,不能相信我的生命里毕竟也有了所谓持久的东西.这发现只让我被倦意缠绕的心添加了一丝自嘲.
周围是曼哈顿下班时刻形形色色的人群, 跟我们一样, 等着这班由34街开往新泽西的地铁.列车. 我的视线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和一个个冷漠的身体, 寻找着能让我产生兴趣的人.这是我喜欢的游戏. 观察也被观察, 目光相遇时的一刹那彼此交换对对方的判断或暇想, 然后转过头, 又是一次新的邂逅. 在做这种游戏的时候, 我的目光和思想都肆无忌惮,然而我的身体是慵懒的硬壳, 那里面青春的血肉渐渐老去.
小武是不做这种无聊游戏的. 他的人生充满了真正肉欲和思维的撞击, 在行动上, 他是个巨人, 这与他实际的身高并无联系. 现在他的思想里只容得下华尔街那条黄金窄巷. 他的西装笔挺, 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在人群里颇为醒目. 我们看上去是成功, 幸福的. 但我游移的视线和他目光的悠远, 泄露了本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仍旧茫然. 地铁站里老流浪汉的口琴声, 断断续续, 和着一波又一波上车下车人们的心玄, 我总是忘不了他放在地上的旧礼帽和里面零散的镍币. 当我投进一枚的时候, 悲悯的是他还是我自己.
人群里的中国大陆人总是能很快分辨彼此, 或许是动物群聚形成的本能. 住在新泽西新港一带的大陆人大多都是在大公司银行工作的上班族, 吃穿用度都颇为讲究。 但或许脱胎换骨得不够彻底, 还是不肯把美金和夜晚统统付给苏荷区的美店与格林尼治村的酒巴, 因而选择了住在稍微僻静一些的河对岸. 毕竟华宅和直线上升的因特网股票是更实在的东西.公寓价钱并不比城里便宜, 心里却好过一些我们本是宁肯在格林尼治村夜夜笙歌的人, 如果还是单身的话. 既然在哪里都是两人面对面, 住在城里要付的找房费就越发显得多余了.好在我们租下的公寓价格不斐, 窗下就是哈得
逊河水, 对岸是世贸中心楼群的壮丽剪影, 得失之间还没有流于算计, 那会是我们深以为耻的.
新港一带也有很多美国本地和欧洲移民来的年轻上班族. 但我总是更欣赏坐往胡布根区的人群, 那是更殷实自信而又不盲从曼哈顿之风尚的人群, 我可以从那群人里看出真正的风味.
哈得逊河口的荷兰隧道联接了曼哈顿下城和泽西城,我们的地铁列车日日穿过隧道, 把每个清晨抖擞的精神, 膨胀的野心和不变的期待送往这文明世界最疯狂也最迷人的名利场; 也把每个夜晚疲惫的双腿, 饥饿的肚腹和破灭的幻梦送回它们的巢穴. 我站在下班的人群中, 知道他们与清晨已经不同了--早上兴冲冲等老板加薪的人, 现在可能已经决定跳槽; 早上约了美丽同事吃饭的人现在已经大大扫兴;早上还满心狂野的已婚男子现在只想回到他早经厌倦的习惯生活里, 此外不堪行! 一天的轮回, 满载了浮起的与沉下去的心.
车门打开了, 人们一拥而入. 坐定之后, 左右打量一翻, 没有发现有趣的旅伴. 我默默的, 小武下意识的握着我的手.我们没有说话. 八年相识, 经过狂热, 平淡, 相守和背叛, 以及从北京的校园, 安大略湖的雪夜, 密西西比河上的忧郁蓝调里走来的这八千里路, 我们已不必多说甚么.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并排坐到老, 实际上, 我们也许已经老了. 我们拒绝改变, 固执最初的选择,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 我们色盲, 黑白色盲, 一切都是可以用不肯定的灰色来覆盖的. 一切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而容忍与青春是互相排斥的.
走出地铁站, 迎面便是河对岸世贸中心的双子楼, 在夕阳里流光溢彩.周围是无数高低林立的玻璃建筑, 仿佛是现代绿野仙踪里的宫殿布景. 可我从最初激动了一下之后, 便总是不能欣赏它.过于人工和奢华的东西总让我的审美官能应接不暇而不得不敬而远之. 但是我仍然流俗地愿付双份的钱买这一窗的繁华, 不是为了自己.
两个人走进门的一瞬间仿佛演员面对刚谢下的幕布, 五官,神情都立即松懈.踢掉高跟鞋, 换上家常的衣裤, 我回复了本来面目.在公司里我是甜蜜却又孤傲的东方女子. 在家里我只是一个疲倦而又茫然的小妻子. 我没有勇气和决心, 却又有过高的非物质的渴求,我无法幸福.
打开留言机,有朋友约周末吃饭打牌.有苦恋中的好友来诉苦. 幸福的友人是不会打电话的.他们只发一行字的电子邮件. 不过最近电话有增多的趋势. 毕竟像我们这样八年风雨还勉力支撑的夫妻廖若晨星,我们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美国是放大镜,在国内有的优点在这里会更可爱,国内有的缺点会变本加厉,在国内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丰富内心世界的人在这极度自由也极度孤独的世界里只会自卑或自尊到变态而令人生厌.大多数爱情故事也纷纷退色,腐烂. 而新的悲喜剧又会在新大陆上演.
一边等小武开饭, 一边 凝视着余晖中碧蓝的河水. 我的手划过玻璃窗, 一条红色的机船滑过我的指尖.有时也会是一锼巨大洁白的豪华游轮, 载着欢天喜地的人群驶离曼哈顿的港湾.第一次真切的看到那曾经只出现在电影里的大船, 曾兴奋的跳起来. 反而让自己吃了一惊, 仿佛麻木已久的神经突然恢复了知觉.现在那只不过是又一个点缀我眼前的风景的庞然大物而已, 我可以视而不见. 我悲哀的意识到人生里又少了一个令我激动的东西--也许长大和 阅历的增长不可避免的导致心如古井, 也许少年的梦幻是次生唯一真正值得走过的一段, 此后就只有幻灭. 于是才有了野心与奋斗. 我不得不承认生于忧患未必是坏事. 美国大使馆外的签证人群是幸福的,而哈德逊河上的我愁眉不展.
三菜一汤摆在窗前的小几上, 这不长发生. 我们通常在中国城的一家家餐馆里打发掉晚饭.''今天 CHRIS那个浑蛋见了面假装没看见我, LOSER!''小武对这个屡次找他麻烦的美国同事愤恨不已. ''我还发现印度人特别势力, 见了美国人满脸堆欢, 见了亚洲人鼻子向天''. 我点头表示同意--被排斥与被接纳的强烈感受,永远如影随形的笼罩着我们这一群.
轮到我说了: ''颜燕的宣布恢复单身的生日PARTY去不去?我能不能搬出去一年再搬回来可你要守身如玉?'' 这些话语离开嘴唇立即失去意义, 我不理他的反应, 打开电视机, 开始把六十几个台的节目过一遍. 频繁转换的屏幕映得我们的脸或明或暗.而我的姆指越发坚强有力。
这样的日子总让我想起一个词"郁郁而终',那感觉灰暗一如曼哈顿的水泥地面. 仿佛置身于达利画中的梦境,我站在异乡的长路上,拖着狭长孤独的影子,以手遮着阳光,望向前途,一片空旷的黄色大地. 有的是冰冷的凝固的答案, 没有的是流动的勇气与惊喜.
转过头凝望对岸林立的楼群与映红半个夜空的灯火,我知道那里有昏暗的酒巴与等待被男人带走一夜之欢的女人;那里有灯红酒绿的不夜广场和为人画肖像赚钱的中国画匠;最精美的品味与最不足为人道的欲望;最昂贵的销金窟与最肮脏的贫民区.那里有我的希望或绝望--如果决定孤独的走进去重新生死一场.曾经错误得以为四年前飞离中国时是前生与今世的交接,而今我却如望乡台上的孤魂被遗落于轮回之外.所以漂泊与逃避是方式,而非答案;所以我手中的酒,身畔的男人和眼中跳动的哈德逊河水波都与我的快乐无干.
''枫枫,操你大爷!'字正腔圆的男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小武的无敌袖珍电脑一遍遍重复着这清脆的京腔. 我们突然笑得象疯子,这样无聊的玩笑给令人窒息的夜晚泼上浓重的色彩.我开始辟辟啪啪打着他的脑袋. 有种说法,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溶入了异族文化,要看他对那个文化里脏话的敏感成度. 这个晚上我们久旱的心灵得到了滋润. 华尔街白领的 F-WORD绝不如京城里拍板砖小痞子的口头禅来得酣畅淋漓.我在笑声里流出了眼泪.
拉上窗帘, 我想象窗下的水浪声是故乡大明湖的水, 是圆明园福海的水.就象握住了一根稻草. 于是哈德逊河放开了它拥紧我的忧郁双臂, 于是温润的感觉覆盖了我, 在梦田里. 我终于--竟然--忘记了人在纽约.
2 comments:
很有深度,文笔流畅生动。写出了真感情,当然很感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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